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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皇后武照这时候命宫人们清扫香灰烛痕,她一边在鎏金盆里洗着手,一边向宫人们透露了神秘的被祭祀者的名字,皇后说,我在祭扫两个前辈宫女的亡魂,一个姓陈,一个姓关,你们猜她们最害怕什么?下雨,最害怕雨点打湿她们的脸。
皇后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宫人们以为她会像她们一样掩嘴窃笑,但皇后明亮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滢滢泪光。
皇后最后动情地说,我不会忘记,两个可怜的白头宫女,是她们的亡魂指点我走到今天。
没有人记得那两个白头宫女,她们只是皇后武照的一个沧桑之忆罢了。
没有人知道皇后武照的心中是晴是阴,宫人们打开华盖遮护皇后的掖庭永巷之行,皇后在这个阴暗杂乱的地方走走停停,没有人听见皇后耳朵里的轻幽的辘辘之声,那是一只紫檀木球在时光之上滚动的声音。
太子贤
上元二年六月七日雍王李贤登上了太子之位。
那是长安罕见的溽热炎夏,太子贤记得在加冕之典上他大汗淋漓,衣冠尽如水淹,当太子妃房氏以薄荷沾巾为他拭汗时,太子贤曾经向太子妃轻声耳语,大典之日遇此恶热,上苍终将降祸于我。
那时候中毒而死的太子弘尚未安葬,太子弘以孝敬皇帝的追谥之号躲在洛阳的冰窖里。
弘和贤兄弟之间恰恰相隔一冷一热的生死世界。
弘的忧伤之魂将在恭陵的黄土之下安眠,他对贤的世界已经无所知觉,而贤在大典之日警醒地看见了弘的红楠棺椁,他依稀看见弘在钟鼓声中飘逸于棺椁之外,看见死者绛紫色的脸和嘴边的黑血,死者的头颅无力地垂倒在贤的胸前,太子贤依稀听见弘的沙哑衰弱的声音,弟弟,你要小心,小心。
太子贤就这样突然又言称周身发冷,大典礼毕太子妃为他披上了御寒的大氅,御医前来诊脉,发现新太子的脉息体气一切安好,他们猜想这是心情紊乱所致之状。
御医的诊断很快被证实是正确的,太子贤回到东宫马上就恢复了生气,宫人们看见太子贤那天下午一直在与赵道生弈棋。
高宗在众多的儿女中对六子贤爱有独钟,或许是由于贤自幼聪明而善解人意,习文演武且常有惊人不俗的谈吐,或许是由于别的难以名状的感情寄托,贤的另一半血脉可能来自于高宗深爱的韩国夫人武氏,武后的胞姊,那个容貌姣美的妇人在几年前已经死于宫廷常见的中毒事件。
太子贤在高宗昭陵祭祖的归路上呱呱坠地,那时候武昭仪与她姐姐武氏陪行在后,宫人们记得武家姐妹的两辆车辇都用布篷遮蔽得严严实实,他们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他们记得婴儿的哭声是从姐姐武氏的车上传出来的,但是中御少监向高宗贺奏武昭仪又产皇子之喜,所以随行的宫人后来都是跪在武昭仪的车前祝贺龙胎之产的。
宫人们无法相信武昭仪在公主思猝死后的寥寥数月中再添龙子,因此他们坚信生于昭陵下的小皇子像一棵桃李嫁接的花苗,贤的成长必定会充满传奇色彩。
贤幼年时在宫内玩耍,远远地看见两个小宫女对他指指戳戳,他跑过去问,你们在说我什么?两个小宫女竟然吓得拾裙而逃。
贤觉得奇怪,他又问陪在身边的宦官,他们在说我什么?宦官答道,他们夸皇子年少英俊吧,两个小贱婢还敢说什么呢?贤幼年时就是一个敏感多疑的孩子,那两个小宫女古怪的举止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但那时候贤承欢于父皇母后膝下,他并不知道有关他的身世故事正在宫中秘密流传。
及至后来,太子贤发现母后注视他的目光远不及父皇那般慈爱,远不及她对弟弟哲、旦和妹妹太平公主那般柔和,他心有疑忌,但他相信那是一个独断的母亲对不听话的儿子的挑剔和怨恨,太子贤不知道父皇与姨母韩国夫人的一段艳情,也不知道有关他的身世故事已经在宫中流传了多年。
事情缘于太子妃的侍婢如花被施以割舌酷刑的血腥一刻,那天太子贤去太子妃房氏的宫中,恰巧听见竹丛后面传来的如花的惨叫声,贤问太子妃,你从来善待下人,怎么今天对一个小婢女大动干戈了?房氏说,如花满口污言秽语,我不能让她玷污了东宫之地。
贤笑起来说,一个小婢女又能说出什么脏话来,教训几句就免罪了吧。
贤当时不以为意,但当他步出太子妃的殿房后看见几个小宦官正在用水刷洗地面,有一条珠状的血线从斑竹丛后一直延伸到他的步履前,深红色的、时断时续的血晕散发出淡淡的冷残的腥味,太子贤伫足观血,他问小宦官,这是如花的血?小宦官说是如花的血,说如花触犯了宫规,惹得太子妃和皇后大怒,是皇后命刑监来割了如花的舌头。
她到底说了什么?太子贤忍不住追问。
洗血的小宦官叩伏在地说,小人没有听见,不敢妄自揣测。
太子贤开始觉得这件事定有蹊跷之处,他知道从呆板谨慎的房氏那里难以了解真情,于是太子贤想到被他视若爱眷的侍奴赵道生,他让赵道生去弄清如花被割舌的真相,不料话音未落赵道生已脱口而出,不用出去探听,如花之事小奴昨日就悉数知情,只是不敢告诉殿下。
我白白宠你一场,太子贤面露愠色,飞腿在赵道生的臀部踢了一脚,你与我同膳同寝,居然人心两隔,昨天就知道的事到今天仍然守口如瓶,倒是我该割了你的舌头。
赵道生已跪在地上连声喊冤,他说,不是我对殿下有所不忠,是此事不可乱说,说了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什么事可以瞒蔽东宫太子?太子贤对赵道生跺足而叫,说,你说可以免去杀身之祸,不说我就一剑挑了你的心肺喂于路狗野犬。
赵道生汗如雨下,最后他关紧了太子殿上的每一扇门窗,向太子贤透露了那个耸人听闻的秘密。
殿下,谣言已经秘传多年,言称殿下不是武后所生,殿下的生身母亲是已故的韩国夫人。
太子贤的怒容倏然凝固,面色苍白如纸,过了很久他把赵道生扶了起来,并为其拂膝整衣,太子贤握住赵道生的手说,其实我早就疑虑重重,今天终于有人说出了我心中的疑虑。
但是赵道生注意到太子贤的微笑似含苦涩,太子贤向来温热有力的手也变得冰凉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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