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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燮粮库里贮积的粮食在战乱后已被哄抢一尽,空留下许多苫席和偌大的一片茅糙屋顶。
我把燕郎、玉锁以及其他十几名艺人的尸首埋在这里。
我不知道是谁首先把粮库作为坟地的。
那天我仿效一些市民殡葬的方式,把十七名流浪艺人的尸首一一搬上板车。
我推着那辆沉重的运尸车趁天黑躲过了彭国人的岗哨,跟随他人来到了粮库。
粮库四周的空地已经挤满了新坟,我不得不见fèng插针地挖出坟穴,让那些死于非命的杂耍艺人拥有一块狭小而散落各处的坟地。
同行的几个丧夫已经早早地殓葬完毕,他们坐在坟堆上喝着烈酒以消除春夜的寒气,有人很好奇地跑过来看着我说,怎么埋这么多的死人?都是你的家人吗?
不,是走索王杂耍班的艺人,是我把他们推到彭国人的刀刺下的,我必须让每个人入土为安。
埋浅一些好了。
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反正雨季来临时尸首也烂光了,反正这种殓葬就是骗骗活人的良心。
埋死人要有力气,也要讲窍门,假如你肯给我几个酒钱,我帮你埋,不消半个时辰就埋完了。
不,让我一个人来干。
我坚定地拒绝了那个丧夫。
我记得那天夜里没有月光,粮库旧址的四周漆黑一片,趁黑夜前来偷埋死人的丧夫们都已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记得我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只看见天在一点点发蓝发亮,持锨的双手洇出丝丝血痕,疼痛已经变成麻木。
鸡叫三遍的时候我把燕郎和玉锁合葬在一个最深最大的坟穴中,当最后一锨湿土盖住燕郎青灰色的脸,盖住玉锁手里的那块滚木,我的身体像一堵断墙颓然倒下,现在没有谁再用忧伤的眼睛来责备我了。
现在我真的断绝了与旧时代的最后一丝联系,燕郎死了,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我躺在燕郎和玉锁的新坟上,用苫席作被坟头作枕睡了一觉。
我说过我永远不会成为那种随处可睡的脚夫和乞丐,但那天我实在太累太困了,在黎明的曙色中我睡得从未有过的酣甜。
天空与我如此贴近,诱使我做了无数关于鸟类的梦。
我梦见的所有鸟都是洁白如雪的,我梦见的所有天空都是透明无边的。
我梦见所有鸟都飞上了天空。
我梦见了一个新的世界。
背囊中如今又是空空如洗,只剩下一本破烂的《论语》和一卷走索用的棕绳。
我想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对我的一生是最妥贴的总结。
多年过去我仍然无心静读《论语》,但我把这本圣贤之书连同棕绳一起收藏起来。
我想只要我不用棕绳做颈圈了断一生,总会有闲情逸致读完《论语》的。
我想起久别多年的僧人觉空,他的淡泊而超常的箴言,他的睿智而宽恕一切的表情,现在正向我闪烁着神械墓饴帧
与蕙妃邂逅相遇是在长州的旧货集市上。
我无法判断她蓬头垢面絮絮叨叨的样子是否是疯癫的标志,她坐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旧货街上显得恰如其分。
我看见她在向路人兜售一叠颜色各异精裁细剪的诗笺。
看看吧,这是好货,她用一种喑哑而急迫的声音向路人重复着,是五世燮王的风月笺,是真迹,是好货,你买去不会吃亏的。
我远远地观望着蕙妃,没有去惊动她的独特的别出心裁的买卖。
我希望有人停下来和蕙妃讨价还价,但前来旧货集市的人似乎只对锅碗瓢盆一类的东西感兴趣,甚至没有人朝蕙妃手上的诗笺张望一眼,也许在路人的心目中那叠诗笺是分文不值的垃圾。
那是一个温暖的春日午后,我远远地观望着旧货街上的蕙妃,依稀闻到一种谙熟的薄荷、芝兰和墨砚混合的香味,它在午后的旧货街上若有若无地浮动。
我知道它不是来自那叠待售的诗笺,不是来自那个命运蹉跎的风尘女子的体肤,它是我旧日生活的最后一缕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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