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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吹鼓手的鼓吹中,六十四个铁板会会员把那顶深红颜色、镶着西瓜般大蓝顶子的大罩抬了过来。
罩前,有一个铁板会的小头目,手提一面铜锣,敲出分明的节奏,六十四个抬杠子的脚踏着锣声,颤颤悠悠地走着。
人群里原有的唧喳声齐齐停了,只有吹鼓手们吹得那些管子笛子还在哀哀地鸣着,被踩死了孩子的女人绝望地哭着,号锣嘡嘡地叫着,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架像庙宇一样的大罩缓缓移动过来,一种严肃的空气在人群上空转动着压下来,巨大的漩涡把众人的思想绞在一起转动。
爷爷的伤臂周围始终有一只极端讨厌的马蝇子在纠缠,它总是想伏到爷爷伤口里渗出的那团黑血上去。
爷爷挥手轰它,它就惊飞起来,围着爷爷的头颅愤怒地飞旋,并发出那么强烈的轰鸣。
爷爷恨不得一巴掌把它打成肉酱,但总也打不着它,反把自己的伤臂打得像针扎般疼痛。
大罩颤颤巍巍地停泊在奶奶的棺材前边,红帮蓝顶子的和谐色彩、嘡‐‐嘡‐‐嘡‐‐号锣发出的紧揪人心的声响,唤起了爷爷对飞逝去的往昔生活的缠绵缭绕的回忆。
爷爷杀死和尚时年方十八岁,逃离家乡四处流浪到二十一岁返回高密东北乡进&ldo;婚丧服务公司&rdo;吃杠子饭。
那时他已经饱尝了人间疾苦,受过穿红黑裤扫大街的侮辱,心如鲠骨,体如健猿,已具备了大土匪的基本素质,他知道吃杠子饭的不容易,但他不怕。
爷爷忘不了一九二○年在胶县城綦翰林家挨巴掌的耻辱。
爷爷忘了那只骚乱得他神经错乱的马蝇子,它瞅准机会叮到爷爷臂上沾血的白布上,一边从嘴里往外吐唾沫,一边往嘴里吸食腥咸的血。
在没有倒也倾斜着的吹鼓手楼子里,几缕炽烈的金黄色光线照着吹鼓手鼓得像皮球一样的腮帮子,汗水从他们脸上流到他们脖子上,喇叭和唢吶口的下边缘上,悬挂着通过弯弯曲曲的铜铁管道流下来的吹鼓手的口水。
看殡百姓高翘着脚尖,成干上万只眼睛she出的光线像焦灼的月光一样笼罩着圈里的活人和纸人、古老灿烂的文化和反动落后的思想。
父亲周身遍被着万恶的人眼she出的美丽光线,心里先是像紫红色的葡萄一样一串接一串愤怒,继而是一道道五彩缤纷的彩虹般的痛苦。
父亲身穿一件厚厚的、长及膝盖的白布孝衫子,腰束一道灰白色麻辫子,一项方方正正的孝帽子遮住了他剃光了半块的脑袋,人群里挥发出的汗酸和奶奶棺材上的焦油味儿混浊成一股恶浊臭气,熏得父亲立脚不稳。
他粘汗遍体,心里却不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阴凉,从吹鼓手嘴中乐器发出的凄厉鸣叫和锋利的金线中,从板块一般呆滞的看殡人群中,从那一只只圆溜溜的眼睛里,父亲脊椎里那些超敏的白色丝络里,发出了一阵阵轻微的、寒如三月冰霜的信号。
奶奶的棺材一时间狰狞无比,斑斑麻麻的板面和前高后低的趴卧姿式以及那刀切般锐利地倾斜着的棺首,都使它具有了某种巨兽的昏愦颟顸的性格,父亲总感觉到它会在突然间打着呵欠站起来,向着乌鸦鸦的人群猛扑过去。
黑棺材在父亲的意识里像云团般膨胀开来,包围在厚板和红砖粉末中的奶奶的遗骨清晰地展现在父亲的眼前。
那天上午在墨水河边,爷爷用杴头掘开糙芽泛绿的奶奶的坟墓,把一棵棵沤得糟烂了的高粱秆子扒出来,露出了奶奶栩栩如生的躯体时的情景鲜明地浮现在父亲的眼前,父亲像难以忘记奶奶仰望着通红的高粱归天时情景一样难以忘记奶奶从土穴中脱颖而出的面容,崭新的、幻景般出现的面容顷刻便溶化在温暖的春风里。
父亲在执行着孝子的繁琐礼仪时,也一直在追思着这些辉煌的生活片断。
被阳光晒出一副狼狈相的司师爷高声喊叫:&ldo;打棺‐‐&rdo;六十四个暂充罩夫的铁板会会员便蜂拥到庞大的棺材前,喊一声起,那棺材竟如生根似的纹丝未动,罩夫们围着棺材,像一群蚂蚁围绕着一具猪的尸体。
爷爷轰跑那只苍蝇,鄙夷地看着对大棺材束手无策的罩夫们,招手唤来那个小头目,对他说:&ldo;去弄几丈土棉布来,要不,折腾到天亮,你也难把它弄进罩去!
&rdo;小头目惶惑地盯着爷爷的眼睛,爷爷却把眼睛移开了,好象去看横亘在黑土平原上的墨水河大堤……
胶县城綦家门前竖着两根朱色脱尽的旗杆斗子,这古老的朽木象征着綦家的荣耀门第,这个晚清的老翰林死了,跟着老头子享尽了人间富贵的子孙们,把丧事办得声势浩大。
一切准备停当,但出殡的日子却迟迟不敢公布。
綦家深宅大院,棺材停放在最后一排房子里;要把棺材弄到大街上,必须先通过七道狭窄的门口。
十几家&ldo;婚丧服务公司&rdo;的经理人看过棺材和地势之后,都垂着头走了,尽管綦家出得价钱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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